一天，阿富汗文化部长约见大使，说有要事相商，于是我立即陪同大使去文化部。见面后，先是几句寒暄，然后文化部长委婉地说，与中国一样，阿富汗也是文明古国，但遗憾的是阿富汗在文物保护方面有心无力，希望中国提供帮助。而帮助的方式不只是给点钱，还希望中国派人帮助阿富汗挖掘文物，培训博物馆人员，最好再出资建博物馆，这样才能标本兼治，使阿富汗人自己树立起保护文物的意识。文化部长还强调，阿富汗只请求两个国家考虑和挖掘文物，一是意大利;二是中国，意大利现在已经在现场作业了，前不久还举行了伊斯兰文化展览，希望中国也能尽快行动。与其他要求援助的部长不一样，文化部长显得并不急切。送行时与大使握手，他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考察和挖掘本国文物为什么要请外国人帮忙呢？要知道，像阿富汗这样的文明古国，各种文物肯定不计其数，而每一件文物都可谓无价之宝，这样的无价之宝，怎么能交由外国人处理呢？另外，既然是请求援助，怎么会显得如此心事重重呢？我对文化部长的要求和举动备感不解。 事有凑巧，几天后，我在一次招待会上碰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驻阿富汗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他和我谈起了阿富汗文物流失的问题。据他介绍，阿富汗目前文物流失非常严重，每天都有数千件的珍贵文物被非法挖掘，再转手到市场上出售，有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因为商贩的无知而被廉价倒卖。这些流失的文物到底价值多少，很难有精确的统计。但据国际警察组织（Interpol）估计，每年全世界文物走私总额约在320亿美元，而阿富汗文物流失每天数以千计，速度远远高于其他国家，相应的所受损失也比其他国家高得多。这位工作人员无奈地说，若继续照这个速度流失，那么用不了多久，阿富汗真正值得保护的文物就所剩无几了。 阿富汗文物流失为何如此严重呢？追溯起来，阿富汗大规模文物流失应始于1992年，当时内战正酣，军阀要豢养士兵，投机者想发战争财，两相结合，文物就成为牺牲品之一。但从数量来看，此时文物流失速度与后期相比还只是涓涓细流。1996年塔利班控制阿富汗后，将所有非伊斯兰文化均视为异教，与此相应，异教的一切也不是文物，而是应被打击和摧毁的对象，于是文物流失速度激增。这些流失的文物，有的如巴米扬大佛般被炮火摧毁，有的像过去一样被层层转手散落各地。总之，塔利班时期阿富汗文物流失已经是滚滚洪流，难以收拾了。 相对被摧毁的文物而言，散落各地的文物似乎要幸运多了，所以很多购买文物的人也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为保护阿富汗文物作出了贡献。但这种“贡献”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文物倒买倒卖市场的形成，在客观上更助长了文物的非法挖掘。我去过不少阿富汗城市，每到一地纪念品商店，店主总会问你要不要一些“Antique”（文物），阿富汗人英语虽然不好，但却找不到不懂这个单词的商贩。不管你答不答应，他都会热情地向你展示包括佛头、钱币、雕像、首饰、书画等在内的各种文物，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如果你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说得更清楚一些，那店主就会立即对号入座，要么拿出自己的收藏，要么告诉你何处可以弄到。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在首都喀布尔的商店里，店主得意地向我展示一个佛头，称这是从巴米扬运来的，已经有千年历史了。对美国人至少要收500美元，如果中国朋友需要的话，一半就可以了。店主眉飞色舞的神情，让我明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出售自己国家的无价之宝。 其实，并不是所有文物都具有很强的商业价值，它们之所以无价，在很多时候是针对其研究价值而言的。1994年，当地人在阿富汗中部地区发现了一个巨大地下仓库，里面藏有大量金币和各种装饰品，仓库入口处用古代巴克特里亚王朝文字记载说，为了躲过阿拉伯人的洗劫，人们将财产藏于此处。照文字的记载，所有文物的制造和掩埋时间都应在公元前400年到公元100年之间，也就是从中国的战国末年至东汉初期的500多年时间里。这些文物是上古时期阿富汗社会发展的最宝贵实物资料，也是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和中国文明在此交融汇合的最佳研究材料。但如此珍贵的文物，有些被当地人视作废铁投入熔炉，有些被文物贩子盗卖出境，本可在世界考古史上写下辉煌一笔的阿富汗地下宝藏，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毁于一旦，这不能不说是全世界所有历史研究者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人们会问，既然文物流失让人如此触目惊心，那么阿富汗政府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进行保护呢？要知道，阿富汗全国就是一个巨大的考古场，新政府面临的问题很多，根本不可能派人到每一个有考古价值的地点全天守候。阿富汗真正由国家组织的考古活动寥寥无几，扛着工具在野外探宝的大多不是考古学家，而是与当地军阀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投机者。所以，文物走私从挖掘到出售一条龙服务，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完善的网络。新政府势单力薄，要想撼动这个巨大网络还有相当的困难。当然，政府并不是完全坐视不理，也在想办法扼住走私文物的猖獗势头。但这个办法，现在看来与阿富汗其他领域的重建政策一样，就是请外国人伸出援手。至于外国人帮助与文物走私贩自己挖掘究竟有何区别，看来新政府也顾不得细究了。 文化部长请求外国人帮助阿富汗考察和挖掘文物，说到底，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权宜之计。国家在重建之中，虽然举步维艰，但总在一步步前进。而前进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好好地将自己的历史遗产整理归位。这不能等到国家强盛后再来走回头路，在很大程度上，对自己历史遗产的态度和工作成效决定着今后能不能真正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可圈可点的重建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部长的叹息，恐怕是蕴涵了他深深的无奈吧！ 编辑人语: 去年11月，我刊举行“关注阿富汗战争孤儿――捐建看世界中阿友好学校”活动，在全国读者及广州各界的热心帮助下，活动取得了成功，两所“看世界中阿友好学校”已按计划正在修建中。为让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阿富汗，我刊特辟“阿富汗专线”栏目，特邀请曾参加我国首批赴阿工作组、现任我驻阿使馆大使特别助理杨时超先生撰稿，让您与一线外交官一起感受真实的阿富汗。
一天，阿富汗文化部长约见大使，说有要事相商，于是我立即陪同大使去文化部。见面后，先是几句寒暄，然后文化部长委婉地说，与中国一样，阿富汗也是文明古国，但遗憾的是阿富汗在文物保护方面有心无力，希望中国提供帮助。而帮助的方式不只是给点钱，还希望中国派人帮助阿富汗挖掘文物，培训博物馆人员，最好再出资建博物馆，这样才能标本兼治，使阿富汗人自己树立起保护文物的意识。文化部长还强调，阿富汗只请求两个国家考虑和挖掘文物，一是意大利;二是中国，意大利现在已经在现场作业了，前不久还举行了伊斯兰文化展览，希望中国也能尽快行动。与其他要求援助的部长不一样，文化部长显得并不急切。送行时与大使握手，他却长长叹息了一声。 考察和挖掘本国文物为什么要请外国人帮忙呢？要知道，像阿富汗这样的文明古国，各种文物肯定不计其数，而每一件文物都可谓无价之宝，这样的无价之宝，怎么能交由外国人处理呢？另外，既然是请求援助，怎么会显得如此心事重重呢？我对文化部长的要求和举动备感不解。 事有凑巧，几天后，我在一次招待会上碰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驻阿富汗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他和我谈起了阿富汗文物流失的问题。据他介绍，阿富汗目前文物流失非常严重，每天都有数千件的珍贵文物被非法挖掘，再转手到市场上出售，有些价值连城的文物因为商贩的无知而被廉价倒卖。这些流失的文物到底价值多少，很难有精确的统计。但据国际警察组织（Interpol）估计，每年全世界文物走私总额约在320亿美元，而阿富汗文物流失每天数以千计，速度远远高于其他国家，相应的所受损失也比其他国家高得多。这位工作人员无奈地说，若继续照这个速度流失，那么用不了多久，阿富汗真正值得保护的文物就所剩无几了。 阿富汗文物流失为何如此严重呢？追溯起来，阿富汗大规模文物流失应始于1992年，当时内战正酣，军阀要豢养士兵，投机者想发战争财，两相结合，文物就成为牺牲品之一。但从数量来看，此时文物流失速度与后期相比还只是涓涓细流。1996年塔利班控制阿富汗后，将所有非伊斯兰文化均视为异教，与此相应，异教的一切也不是文物，而是应被打击和摧毁的对象，于是文物流失速度激增。这些流失的文物，有的如巴米扬大佛般被炮火摧毁，有的像过去一样被层层转手散落各地。总之，塔利班时期阿富汗文物流失已经是滚滚洪流，难以收拾了。 相对被摧毁的文物而言，散落各地的文物似乎要幸运多了，所以很多购买文物的人也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为保护阿富汗文物作出了贡献。但这种“贡献”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文物倒买倒卖市场的形成，在客观上更助长了文物的非法挖掘。我去过不少阿富汗城市，每到一地纪念品商店，店主总会问你要不要一些“Antique”（文物），阿富汗人英语虽然不好，但却找不到不懂这个单词的商贩。不管你答不答应，他都会热情地向你展示包括佛头、钱币、雕像、首饰、书画等在内的各种文物，没有一点掩饰的意思。如果你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说得更清楚一些，那店主就会立即对号入座，要么拿出自己的收藏，要么告诉你何处可以弄到。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在首都喀布尔的商店里，店主得意地向我展示一个佛头，称这是从巴米扬运来的，已经有千年历史了。对美国人至少要收500美元，如果中国朋友需要的话，一半就可以了。店主眉飞色舞的神情，让我明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出售自己国家的无价之宝。 其实，并不是所有文物都具有很强的商业价值，它们之所以无价，在很多时候是针对其研究价值而言的。1994年，当地人在阿富汗中部地区发现了一个巨大地下仓库，里面藏有大量金币和各种装饰品，仓库入口处用古代巴克特里亚王朝文字记载说，为了躲过阿拉伯人的洗劫，人们将财产藏于此处。照文字的记载，所有文物的制造和掩埋时间都应在公元前400年到公元100年之间，也就是从中国的战国末年至东汉初期的500多年时间里。这些文物是上古时期阿富汗社会发展的最宝贵实物资料，也是希腊文明、波斯文明和中国文明在此交融汇合的最佳研究材料。但如此珍贵的文物，有些被当地人视作废铁投入熔炉，有些被文物贩子盗卖出境，本可在世界考古史上写下辉煌一笔的阿富汗地下宝藏，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毁于一旦，这不能不说是全世界所有历史研究者无法弥补的遗憾。 也许人们会问，既然文物流失让人如此触目惊心，那么阿富汗政府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进行保护呢？要知道，阿富汗全国就是一个巨大的考古场，新政府面临的问题很多，根本不可能派人到每一个有考古价值的地点全天守候。阿富汗真正由国家组织的考古活动寥寥无几，扛着工具在野外探宝的大多不是考古学家，而是与当地军阀势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投机者。所以，文物走私从挖掘到出售一条龙服务，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完善的网络。新政府势单力薄，要想撼动这个巨大网络还有相当的困难。当然，政府并不是完全坐视不理，也在想办法扼住走私文物的猖獗势头。但这个办法，现在看来与阿富汗其他领域的重建政策一样，就是请外国人伸出援手。至于外国人帮助与文物走私贩自己挖掘究竟有何区别，看来新政府也顾不得细究了。 文化部长请求外国人帮助阿富汗考察和挖掘文物，说到底，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权宜之计。国家在重建之中，虽然举步维艰，但总在一步步前进。而前进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好好地将自己的历史遗产整理归位。这不能等到国家强盛后再来走回头路，在很大程度上，对自己历史遗产的态度和工作成效决定着今后能不能真正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一条可圈可点的重建之路。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部长的叹息，恐怕是蕴涵了他深深的无奈吧！ 编辑人语: 去年11月，我刊举行“关注阿富汗战争孤儿――捐建看世界中阿友好学校”活动，在全国读者及广州各界的热心帮助下，活动取得了成功，两所“看世界中阿友好学校”已按计划正在修建中。为让广大读者进一步了解阿富汗，我刊特辟“阿富汗专线”栏目，特邀请曾参加我国首批赴阿工作组、现任我驻阿使馆大使特别助理杨时超先生撰稿，让您与一线外交官一起感受真实的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