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不读当下小说了，潘向黎的小说忽然来到了我的面前，让一种久违的阅读快感再次降临。所以，在潘向黎久不写小说之后，在很多人热闹地谈论过潘向黎的小说之后，我愿意在此时此刻说说我的感想与感动。
潘向黎小说中活动着这样一群女性——她们年龄不同、职业不同、家庭背景不同，但却有着大致相似的生命形态：外貌清爽美丽，内心丰满优雅，置身世俗世界却有着超凡脱俗的个性气质和精神追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辞概括这样一个群体——她们不是笼统意义上的知识女性，而是这个群体中更具精神贵族气质的一类。良好的教育履历，丰厚的文化修养，相对稳定的职业——这样一个女性，心灵高洁、内心超拔。目光冷静而悲悯，无法与当下世俗达成和解，她注定是孤独的。但在小说中潘向黎却常常让她的女主人公终究遭遇一个理想的交流对象，一个与“她”有着同等的精神教养的“他”，只是我仍觉得那个“他”不过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一个精神的幻象——那个深夜不期而至的电话（《倾听夜色》），那个同样热爱《小王子》的咖啡店老板（《我爱小王子》），那个突然消失又不知能否回来的“雪深一尺”（《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还有那个心有灵犀的漆玄青（《穿心莲》）……他们突然降临，之后又莫名消失，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存在的虚妄。因此，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与其说是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对等的男性交流对象，倒不如说是她们找到了一个时间，一个契机。让自己沉淀在深夜的静寂中，倾诉那些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与伤痛，倾听并整理来自于自我心灵深处的理想与诉求。
经济独立？两性平等？曾经出现在女性写作中的生存话题在潘向黎这里不再是主要问题。她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名牌大学，有过海外留学的经历，能够找到一份不错的职业，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即使是呆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家庭主妇的。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命境界。单看《白水青菜》中的妻子每天每天为丈夫做的那道汤就知道这类女性的生命原则了：“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煮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这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这罐汤包含着非常奢侈的原料与内容，但对于女性主人公来说，重要的不在这些物质本身，而在于从准备到熬制这罐汤的整个的精神过程：这是一个充满虔诚与信念的过程，对疲惫忙碌的丈夫的体恤，对家庭的责任与爱，对每一种食材的尊重与耐心……正是这种对日常生活的认真与信念使得小说中的妻子虽是全职太太，但内心独立、笃定，她与丈夫的关系也就不再是表面看起来的依附关系。所以当情感与婚姻出现危机，尽管有可以想象的痛苦与凌乱，但这个妻子不会绝望自杀、不会歇斯底里，而是平静从容地应对找上门来的“小三”，冷静处理丈夫的情变，迅速找到新的人生定位。当久不回家的丈夫重返家庭，渴望仍能喝到那罐简单悦目、口味极佳的青菜豆腐汤时，却发现一切已经变了：汤不再是以前的汤。妻子也要走出家庭——这个时候，真止虚弱和失败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对于妻子而言，“白水青菜”不是服务，更不为取悦，而只是自己的一种生命姿态和生活信念——细火慢炖之中，将自我修练到丰富醇厚，然后拥有一份简洁、纯粹、返朴归真的生活——如果丈夫不能领悟这背后的火候和用心，那也只有放弃，没什么可留恋的。
也许，用一个假想可以帮我们理解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面临的问题：如果相对意义上的自由、平等与独立终于成为现实，一个女性，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该如何把控自我、定义人生呢？是否应该秉承一种理性精神并保有对生命的基本原则和信念？是否应该在物欲膨胀的社会中持守精神的清洁？是否应该在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候保留一些古典与浪漫主义的激情？
在这个意义上。性别可以被暂时抛开：每一个依附城市、活在都市核心地带、对它又爱又恨的人（不仅仅是女性），都面临着无数的抉择：反抗与顺应，厌倦与迷恋。游离或介入……潘向黎小说中女性的精神立场清晰而坚定：“我不愿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多说废话多绕弯子，更不要说摆什么欲擒故纵、半推半就、含冤受屈、舍己为人的身段。……所有的做作与虚伪往往多余。”（《穿心莲》）关键是物质本身不是她们追求的目标。即便是名誉与金钱有可能滚滚而来，她们仍是理性、清醒地恪守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
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些词汇去描述她们的坚守和信念，那也许就是“深蓝”的回答——《穿心莲》中的女孩小雨问深蓝：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你这个女人又想要什么？深蓝说：爱与自由。对深蓝而言。自由基本实现，但爱却是一个永恒的困境。
这里的“爱”虽有着宽广的内涵，但对女人而言，其中“爱情”仍是最具强度、最能带来生命的满足与抚慰的那部分内容。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总是期待遇见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轻触微温》），这个“懂得”意味着心有灵犀、心领神会、血脉相通，就像漆玄青之于“深蓝”（《穿心莲》）、“韩锋”之于悦儿（《永不开始，也会结束》）、梁豪雨之于徐珊珊、“雪深一尺”之于同样喜欢《小王子》的“我”（《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漆玄青的消失就是理想对象幻灭的最好说明：在妻子自杀身亡后，这个男人选择了不告而别——从此隐身，没有任何说法，没有任何音信，在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女儿和女友）面前选择了沉默。
这个在小说中骤然抵达、看起来不合逻辑的情节恰恰是坚硬现实的最好的逻辑呈现。
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有着非同寻常的理性与清醒，在情感与道德方面不肯有丝毫苟且，一面渴望刻骨铭心的爱情降临，一面对眼前的追求者与爱情对象保持克制与警觉——若非那种自然流畅、水到渠成的浓烈与火候，她们是断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的。“就像一杯酒，也许很好喝，可是烈度不够，我喝了又喝还是清醒的，不能酩酊。”（《无雪的冬天》）但让这样一种爱情理想付诸实现真是难上加难，所以最终在小说中，总有不期然、无可抵抗的原因使得这份极端默契的两性之爱必须终止：疾病、死亡、战争、意外的事故、不可更改的自由本性……相知相恋的男人必然离去，留下女人一个人孤独地疼痛着。
潘向黎故事的背后，始终有一个理性而清晰的声音在对女性说：把控自己，不要迷失，只有女性自己才是那个最终的救赎者。
连续几天的阴雨之后，太阳出来了。坐在冬日的阳光中看潘向黎的小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人世嘈杂，生命难免有些挣扎、凌乱，但能在一些阶段遇到恰好的人，又在一些时候可以沉醉于美妙的文字。也就可以了。潘向黎每篇小说结束的时候，我都有些不情愿，当我从她的文字中抬起头来，虚无和失落会随之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与这样好看的小说再次相遇。
【责任编辑 黄哲真】
已经很久不读当下小说了，潘向黎的小说忽然来到了我的面前，让一种久违的阅读快感再次降临。所以，在潘向黎久不写小说之后，在很多人热闹地谈论过潘向黎的小说之后，我愿意在此时此刻说说我的感想与感动。
潘向黎小说中活动着这样一群女性——她们年龄不同、职业不同、家庭背景不同，但却有着大致相似的生命形态：外貌清爽美丽，内心丰满优雅，置身世俗世界却有着超凡脱俗的个性气质和精神追求，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辞概括这样一个群体——她们不是笼统意义上的知识女性，而是这个群体中更具精神贵族气质的一类。良好的教育履历，丰厚的文化修养，相对稳定的职业——这样一个女性，心灵高洁、内心超拔。目光冷静而悲悯，无法与当下世俗达成和解，她注定是孤独的。但在小说中潘向黎却常常让她的女主人公终究遭遇一个理想的交流对象，一个与“她”有着同等的精神教养的“他”，只是我仍觉得那个“他”不过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一个精神的幻象——那个深夜不期而至的电话（《倾听夜色》），那个同样热爱《小王子》的咖啡店老板（《我爱小王子》），那个突然消失又不知能否回来的“雪深一尺”（《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还有那个心有灵犀的漆玄青（《穿心莲》）……他们突然降临，之后又莫名消失，本身就说明了他们存在的虚妄。因此，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与其说是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对等的男性交流对象，倒不如说是她们找到了一个时间，一个契机。让自己沉淀在深夜的静寂中，倾诉那些来自于生活的真实与伤痛，倾听并整理来自于自我心灵深处的理想与诉求。
经济独立？两性平等？曾经出现在女性写作中的生存话题在潘向黎这里不再是主要问题。她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出身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名牌大学，有过海外留学的经历，能够找到一份不错的职业，完全有能力养活自己。即使是呆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家庭主妇的。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着非同一般的生命境界。单看《白水青菜》中的妻子每天每天为丈夫做的那道汤就知道这类女性的生命原则了：“要准备很多东西。上好的排骨，金华火腿，苏北草鸡，太湖活虾，莫干山的笋，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时候加上一只阳澄湖的螃蟹，一切二，这些东西统统放进瓦罐，用慢火煮三四个钟头。水一次加足，不要放盐，不要放任何调料。好了以后。把这些东西都捞出去，一点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这些东西顺便能把油吸掉。”
这罐汤包含着非常奢侈的原料与内容，但对于女性主人公来说，重要的不在这些物质本身，而在于从准备到熬制这罐汤的整个的精神过程：这是一个充满虔诚与信念的过程，对疲惫忙碌的丈夫的体恤，对家庭的责任与爱，对每一种食材的尊重与耐心……正是这种对日常生活的认真与信念使得小说中的妻子虽是全职太太，但内心独立、笃定，她与丈夫的关系也就不再是表面看起来的依附关系。所以当情感与婚姻出现危机，尽管有可以想象的痛苦与凌乱，但这个妻子不会绝望自杀、不会歇斯底里，而是平静从容地应对找上门来的“小三”，冷静处理丈夫的情变，迅速找到新的人生定位。当久不回家的丈夫重返家庭，渴望仍能喝到那罐简单悦目、口味极佳的青菜豆腐汤时，却发现一切已经变了：汤不再是以前的汤。妻子也要走出家庭——这个时候，真止虚弱和失败的不是女性，而是男性。对于妻子而言，“白水青菜”不是服务，更不为取悦，而只是自己的一种生命姿态和生活信念——细火慢炖之中，将自我修练到丰富醇厚，然后拥有一份简洁、纯粹、返朴归真的生活——如果丈夫不能领悟这背后的火候和用心，那也只有放弃，没什么可留恋的。
也许，用一个假想可以帮我们理解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面临的问题：如果相对意义上的自由、平等与独立终于成为现实，一个女性，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该如何把控自我、定义人生呢？是否应该秉承一种理性精神并保有对生命的基本原则和信念？是否应该在物欲膨胀的社会中持守精神的清洁？是否应该在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候保留一些古典与浪漫主义的激情？
在这个意义上。性别可以被暂时抛开：每一个依附城市、活在都市核心地带、对它又爱又恨的人（不仅仅是女性），都面临着无数的抉择：反抗与顺应，厌倦与迷恋。游离或介入……潘向黎小说中女性的精神立场清晰而坚定：“我不愿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多说废话多绕弯子，更不要说摆什么欲擒故纵、半推半就、含冤受屈、舍己为人的身段。……所有的做作与虚伪往往多余。”（《穿心莲》）关键是物质本身不是她们追求的目标。即便是名誉与金钱有可能滚滚而来，她们仍是理性、清醒地恪守着自己的底线与原则。
如果一定要给出一些词汇去描述她们的坚守和信念，那也许就是“深蓝”的回答——《穿心莲》中的女孩小雨问深蓝：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你这个女人又想要什么？深蓝说：爱与自由。对深蓝而言。自由基本实现，但爱却是一个永恒的困境。
这里的“爱”虽有着宽广的内涵，但对女人而言，其中“爱情”仍是最具强度、最能带来生命的满足与抚慰的那部分内容。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总是期待遇见一个“真正懂得自己的人”（《轻触微温》），这个“懂得”意味着心有灵犀、心领神会、血脉相通，就像漆玄青之于“深蓝”（《穿心莲》）、“韩锋”之于悦儿（《永不开始，也会结束》）、梁豪雨之于徐珊珊、“雪深一尺”之于同样喜欢《小王子》的“我”（《雪深一尺，我在美浓等你》）……漆玄青的消失就是理想对象幻灭的最好说明：在妻子自杀身亡后，这个男人选择了不告而别——从此隐身，没有任何说法，没有任何音信，在两个深爱他的女人（女儿和女友）面前选择了沉默。
这个在小说中骤然抵达、看起来不合逻辑的情节恰恰是坚硬现实的最好的逻辑呈现。
潘向黎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有着非同寻常的理性与清醒，在情感与道德方面不肯有丝毫苟且，一面渴望刻骨铭心的爱情降临，一面对眼前的追求者与爱情对象保持克制与警觉——若非那种自然流畅、水到渠成的浓烈与火候，她们是断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的。“就像一杯酒，也许很好喝，可是烈度不够，我喝了又喝还是清醒的，不能酩酊。”（《无雪的冬天》）但让这样一种爱情理想付诸实现真是难上加难，所以最终在小说中，总有不期然、无可抵抗的原因使得这份极端默契的两性之爱必须终止：疾病、死亡、战争、意外的事故、不可更改的自由本性……相知相恋的男人必然离去，留下女人一个人孤独地疼痛着。
潘向黎故事的背后，始终有一个理性而清晰的声音在对女性说：把控自己，不要迷失，只有女性自己才是那个最终的救赎者。
连续几天的阴雨之后，太阳出来了。坐在冬日的阳光中看潘向黎的小说，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人世嘈杂，生命难免有些挣扎、凌乱，但能在一些阶段遇到恰好的人，又在一些时候可以沉醉于美妙的文字。也就可以了。潘向黎每篇小说结束的时候，我都有些不情愿，当我从她的文字中抬起头来，虚无和失落会随之而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与这样好看的小说再次相遇。
【责任编辑 黄哲真】